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难忘48小时

日期:2019-12-30 作者:范小建 来源:离退休干部局 【字号: 打印本页
  那是19881月,三九寒天,北风呼号。我接受了一个任务,把西德一个奶牛合作社送给中国的200头奶牛送到山东东营。那时的中国,吃奶十分紧张,这200头纯种黑白花奶牛,对中国奶业发展是个极大的支持。

  第一个难题是运牛。当时北京没有隔离场,无法实施隔离检疫,牛要直接送到东营。但东营没有可以降落大型运输机的机场,因此只能在北京机场换乘国产小型运输机。一架747运输机可以一次将200头牛运抵北京,但换乘国产小飞机后,要飞10次,一次运20头。因为检疫方面的要求,换乘飞机的过程中,牛的蹄子不许落地,不能直接踏上机场跑道的地面。

  

  19881月,在美国飞虎航空公司运输机前合影 右二为范小建 

  

  因为准备比较充分,转运那天,开始还算顺利。当天上午1030左右,美洲飞虎公司一架巨大的747货运飞机平稳落地,200头牛分10次用木笼从大飞机卸下。开笼前,用桡板在跑道上铺出一条路,再垫上塑料布,直接铺到小飞机的后舱门,再将20头牛赶进小飞机的后机舱。机舱里用铁管搭了拴牛的架子,放些牛草,就成为一个临时牛圈。

  那奶牛真好,个头高大匀称,而且都是怀孕母牛,一头顶两头。我从飞机驾驶舱肚子底下钻进去,在驾驶舱后面,有一个不大的隔舱,顺着两侧玄窗各有一排座位,翻译钱女士就坐在那儿。没有安全带,行李随便放在头顶的隔板上。人与牛之间,已经用隔板隔开了。

  我负责押运第一个航班,起飞时一切顺利。因为怕牛缺氧,机舱没有密封,飞机飞得很低,高度大概只有3000米。风刮得很大,路上一直摇晃,但还可以承受。航速不快,从北京飞到东营,用了两个来小时。

  上了飞机我才知道,由于东营机场是新修的,还没有地面导航设备。可是飞机已经快要落地,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。我们已经看到机场,下面是厚厚的冰雪,白茫茫一片,只有跑道还清晰可见。大家都很兴奋,但机长报告说,侧风很大,大家要一定坐稳。正说着,飞机开始盘旋着下降,并将机头对准了跑道。飞机一直在晃,不知为什么,眼看要下去了,又拉起来绕了一圈。这一次好像是真的要下去了,但由于侧风很猛,机身一直是歪的。我们以为还要拉起来,但飞机却径直降了下去……

  就觉着是左侧的轱辘先着地,紧接着又向右边摆了过来,飞机十分剧烈地摇摆和颠簸起来,以极快的速度冲出了跑道。我本来侧坐着,也没有安全带。如此剧烈的晃动,人一下子从左玄窗抛到了右边,还没有来得及用手抓住什么,又被惯性抛到了前舱的挡板上,重重地撞了一下。这时候,隔架上的行李全都飞了起来,有的打在身上,有的直接摔在地上,前舱乱作一团。

  “牛,我的牛!”我已经顾不得自己是否受伤,急切地想着自己拴在后舱“牛圈”里的牛。飞机终于停在了冰雪覆盖的草坪上。我看了看自己,除了手碰破点儿皮,胳膊和肩膀有点疼,并无大碍。从机头肚子底下钻出来我才发现,飞机的一个轮胎已经瘪了,机翼下两侧的轮子都杵在草坪上厚厚的积雪里。

  我赶忙绕到机尾去看奶牛。“牛圈”已经乱作一团。原来搭好的架子,全都歪七扭八地倒在那,就像是一片倒塌的脚手架,牛有的站着,有的卧着,眼睛瞪得很大,看着我,露出不安的神色。我查了查,牛还都活着。除了个别的牛有点儿擦伤,似乎没有受到很严重的伤害。这时,已经有人从候机室那边跑了过来。“范局长,没事儿吧?外宾和东营的领导在那边等着呢,你快过去吧。”

  

  

  说到这儿,我要解释一下。原本,我是可以与外宾一道乘火车或民航班机经济南绕道到东营的。但依我的想法,一是直飞东营可以节省时间,二是体验一下押运的经历,增加点见识。没有想到,竟经历了这样一场虚惊!

  我赶紧正了正衣襟,在来人的陪同下走向候机室。东营的领导和三个西德外宾(一个官员A、一个合作社技术人员B、一个记者R)在那里热情地迎候着。大家无非是问候一通,“看着飞机下降的时候就歪了,晃了一下就冲出跑道,真危险!没事吧?”等等。我说:“没事,好像牛也没什么事,擦破点儿皮。”B说了一句,“不知道会不会流产。”我的心里咯噔一下。

  第二、第三架运输机平安落地了。没有再等其它飞机落地,我就和东营的领导、外宾一起,乘车向市区进发了。从机场到市区的路途挺长。一路上,除了冰雪覆盖的荒原,几乎什么都看不到,特别是在凛冽的寒风之中,更让人感到一片苍凉。

  中国的耕地资源十分有限,总体而言,是日趋减少的趋势。只有两个地方土地和耕地在不断地增加,那就是地处黄河口的东营和长江口两侧的滩涂。东营是块宝地,每年因黄河挟带的泥沙,可以淤出几千、上万亩地,经过几年的改造,就可以逐步变为良田。但那时,东营的主要任务还在开发胜利油田,农村和农业方面都显得比较薄弱。

  牛都到齐了,经过检查,没有发现流产迹象。真是谢天谢地!

  次日上午召开了隆重的接牛仪式,是在一个不大的宾馆里举行的,我作为代表向大会致辞。牛早就进了隔离场,无法到达会场。仪式上,我说了一些感谢的话,有几句至今可以记得:“东营是黄河的入海口。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摇篮。黄河从这里走向大海、走向世界。这200头牛来到东营,是中国对外开放的一个成果。对外开放的中国,也要经过这里走向大海、走向世界。”说完在会场上响起了一阵极为热烈的掌声。读者可以体会一下这句,念得越慢,越有意味,越有力量。

  午饭过后,我的任务就是陪几位德国外宾一起回北京。按计划,外宾买好了当晚1020分从济南到北京的火车票,并预定了次日上午11点从北京到波恩的飞机票。下午3点,一辆国产“松花江”牌微型面包车缓缓开到宾馆门前。说起微型面包车,大家可能没概念了,其实就是后来一度在北京十分普遍的“面的”!但在当时,是东营比较好的外事用车。

  与我一路同行的,有一位德文翻译钱女士,ABR三位外宾,还有司机王师傅。谁也没有想到,“第二只靴子”这才刚刚举了起来。

  一辆“面的”坐6个人,算是满载了,何况还有行李、记者的照相器材等。A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,我、钱和BR坐后面。老外在宾馆里习惯了,衣服穿得很少,坐车跑长途,也不过就是简单加个外套,勉强挡挡风寒而已。我、钱和王师傅当然是中国人的习惯,“三九天”出门在外,穿得还算比较暖和。

  东营到济南不到200公里,预计三个半小时可以到达,途径博兴、桓台、章丘三个县。下午三点钟,准时出发了。一出东营,路就不行了,虽然还是柏油路,但路状极差,坑坑洼洼,还不如好一点儿的沙石路。开始不觉得,走了一会儿,风越刮越大,小“面的”被风吹得像飘了起来。车里的温度还算可以,暖气放大些,并不感觉冷。

  冬天的白昼特别短。由于路况不好,车子速度上不去,到博兴就用了一个多小时。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了,孤烟落日,雪后余晖,寒风彻骨。除了车轱辘与路面上的坑洼和沙石碰撞的声音,就是外面的风声,车里面显得有些冷寂了。为了调节气氛。我开始介绍自己所知道的山东。从孔夫子到煎饼卷大葱,从胶东苹果到鲁西棉花,还有济南的泉水、千佛山和一城山色半城湖……

  时间过得飞快。太阳的余晖已经变成青灰色了。东边的天空上偶然可以看到几颗星星。外面的村庄稀稀落落,一闪一闪地从车窗外向后滑去。

  “坏了!”突然,司机王师傅喊了一声,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。

  “怎么啦?”,王不说话,打开车门就往后看。“左车胎爆了”。

  “赶快换吧,现在5点刚过,时间还来得及。”我催促着说。

  王低头不语,停了一会,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声:“没有备胎”。

  所有人都傻了。这前不着村,后不着店,上那儿找备胎去?

  “怎么办哪?”我问。“只有一个办法,我带着这个轮胎到前面修车行去补。再有几里路,前面就是县城了,那儿一定可以找到修车铺。”

  我虽极不情愿,但也确实没有办法,把王的想法告诉了老外。老外只有耸耸肩,无奈地表示同意。为了卸车轱辘,大家只好都下了车。晚上5点半左右,王比较顺利地拦住了一辆带拖斗的拖拉机,把轮胎甩上去,自己又翻身上车,向着县城的方向,飞快地消逝在大家的视线中。留下来的人只有一件事儿——等待。但是,好冷呵!此时,车里和外面温度一样,零下15度左右。因为卸了一个车轱辘,大家也不能到车里去背风。

  

  

  我和钱还勉强可以,老外一会儿就不太行了。在那里不住地跺脚、搓手。我拿出香烟给大家抽,只有R做了响应,其他两人平常不抽烟,这时候也不愿抽。我本想多走几步,带老外到附近的村子里暖一暖,但又怕王回来找不到人,毕竟还是赶路要紧。大家就这样坚持着。我看老外冷得没有办法,就教他们做气功,再不行就干脆顺着公路跑步。

  时间过得真慢。但不知不觉,也已经6点了。大家望着王去的方向,连个车的影子都没有。我真是急死了!再这样下去,人都要冻坏,火车也赶不上了,一定要再想想办法。大家开始商量。我产生了一个想法,再派一个人,直接去县政府要车,不管王是否回来,必须马上换车。

  老外同意了。但是谁去?翻译去?留下我怎么说话?何况翻译能行吗?我去?留下翻译,要是我再回不来怎么办?我不会回不来!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。老外也认为,主动出击比坐以待毙要好得多。

  就这样决定了。我千方百计地拦下一辆个体户的大卡车,但驾驶室已经坐了三个人,后车厢也是满的。我苦口婆心地向驾驶员讲明了情况,说明此事关系国家荣誉,不尽快解决要出大问题,等等。那个驾驶员听后说了一句,“那你上来吧,就是委屈你一下,坐在他的腿上吧。都是咱中国人的事儿,没啥说的”。

  说得多好!都是咱中国人的事儿,没啥说的!这就是咱中国的老百姓!这时候,是晚上610分。

  上了卡车,我留了一句话,“王要是先回来,你们到县政府来找我。”说是快到县城了,其实还挺远的。从坐上卡车到找到县委、县政府大院,大概又花了20分钟。谢过卡车司机,我急不可耐地冲进了县委办公大楼。

  那时候已经下班了,我的出现着实让县委值班室的人摸不着头脑。“我是北京来的,这是我的名片。现在有几个德国外宾在你们县城以北几公里的地方抛锚了,又冷又饿,还要赶火车,你们能不能帮助派个车,救个急?”我着急地问。

  几双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,透露出极度的不信任,没有人做出反应。我一下子明白了。是呵,要是我自己也不信,别忘了“文革”结束才几年那!没听谁说要有外宾经过此地,也没听说有一个北京的局长要到我们这个小县城啊?此人这么年轻,许不是个骗子?这些话他们虽然没有说出口,但都写在他们的脸上。

  我急忙解释,那几个人像听天书一样听着。我已经满头大汗,那几个人却在笑。我知道他们不信任我,但又没办法。他们最后踢了个皮球,“我们这里是县委办公室,这些事情我们不清楚,你到东边那栋楼去问问,那里是县政府。”我正好可以脱身,马上又跑到政府办公楼。

  在县政府值班室,我遇到了同样的问题,不但没有任何进展,值班人员反而还正儿八经盘问起来。“你说你是北京的局长,光有名片不行,你带工作证了吗?”“你说城北的路上有外宾,我们怎么就没接到过通知?”“你怎么证明你的身份呀?”那时候没有身份证,我又没带工作证。

  这下坏了,事儿办不成,兴许还走不了了!我心急如焚。猛然之中,我看到办公桌上那部摇把式电话,我灵机一动。“我有个办法证明我的身份,但你要允许我用一下这部电话。”

  “可以,你要那儿?”

  “我要省政府值班室。”

  “好吧。”

  我赶紧拨通了总机,并通过总机呼叫省政府值班室。我简要说明了情况,希望省政府能够证明我的身份,并请通知省某局马上派车来接我们。“好像听说过送牛这事儿。好吧,我们会通知省局。”说完对方挂了电话。

  虽然只有简单的几句话,但足以打消现场值班人员的顾虑,对方的态度马上发生了变化。“好吧,你要我们做什么?”

  “马上派一部面包车,随我一同去接外宾。再请你们煮几碗汤面,可能外宾要吃点东西。”

  这时候,时针已经指向了720分!足足耽误了50分钟!王一点信息也没有,我决定马上带车去找老外,15分钟之后,我带着一台新的面包车赶到了那儿。只见“面的”那儿围了几个人,我上前一看,是王在上那个刚补好的车轱辘。与老外赔了一通“不是”之后,我说:“行了,找来新车了,赶快换车吧。到县城吃点东西,马上赶路,还来得及。”

  这时候王说话了:“还是坐我的车吧。”大家都愣了。“万一再坏了呢?”“不会的,补得挺结实的。何况,你们要是不坐我的车,我回去也交不了差呀,就算我求你们了。”王的恳求,让我犹豫了。也是,真要是被甩了,他回去怎么交代呀?这可不是小事,是外事呀。征求了老外的意见,一行人又上了“面的”。

  “还是到县城去吃点东西吧”,我说。“还是赶路吧,时间不多了。”钱说,“何况R还预约了一台手术,是几个月以前就约好了的,准备回国后,下飞机就直接进医院。”几个老外都表示赞成。“那好,我们就赶路,也不吃饭了。”我只好对桓台的同志千恩万谢一通,匆匆上路。车子继续在那条不太平坦的公路上前行。

  晚上830分左右,车子已进入章丘境内。“再走一段,路状就会好了。”王满怀信心地向大家报告,显得很兴奋。可真是祸不单行,王的话音刚落,“面的”的左后胎又爆了!

  又是前不着村、后不着店!不知是什么时候,天也全阴下来了。除了“面的”自己的灯光,几乎见不到什么光亮。这回是真傻了!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!没有办法,几乎一点办法都没有了。火车是赶不上了,还有飞机,还有那已经预约了几个月的手术……老外和我都愤怒了!

  “大家别急,我来想办法。”嘴上是这么说,我的心里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。天无绝人之路。在漆黑的夜色中,我看到了一丝希望。在离路边200300米的地方,有一盏灯。“我到那去看看,你们在车里等着。”我向其他人说。

  路边是庄稼地。因为没有手电,又没有路灯,找不到路,我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庄稼地,径直向那盏灯走去。那是一盏电灯!在一所房子外面,一个不高的电杆上架着的一盏电灯!我的脚步越来越快。也许是听到有人走路的声音,屋子里走出一位中年妇女。

  “大嫂,这是啥地方?”我问。

  “你是谁呀?”我立刻想起了桓台县城里的一幕,赶紧自我介绍。

  农村人到底是朴实憨厚,我的话大嫂深信不疑。“这是章丘县的某乡某村,我们这儿是电话室。”

  “电话室?!!”太不可思议了!“我能进去打个电话吗?”我问。说着,已经进了屋。

  这是一间单独盖起的小屋,也许是因为天太黑,周围没看到什么房子。屋里有一铺小炕,一堆木柴,一个铁皮做的火炉子,一把条凳。最引人注意的是那部老掉牙的交换式电话机,像一架旧式的风琴,桌面上有几个拨叉,对应着有几个粗大的插头,旁边装着两个比玉米棒还粗的干电池,一副耳机和一个话筒放在一边。我简直不敢相信,这不是二十年前插队的时候,我们村子里用过的那种电话机吗?

  “你往哪儿打,我帮你要。” “我要省政府值班室……”我说这话的时候,自己的声音都迟疑了,不知道是不是提出了过高的要求。“行,得要一会儿。”“你先要着,我那还有几个人,我让他们来烤烤火。” “好吧,快请他们过来。”山东大嫂就是这么热情!

  我赶忙跑回去,让几个老外和钱一起过来烤火,并对王说,“我在桓台县曾向省里要过车,你在这儿等一等,别错过去了。”“好吧,你们去吧,我的车我也要看着。”王说。

  老外和钱跟着我走进了那个乡间的电话室。“别介意,就这个条件,让你们见丑了。”我说。老外以极其好奇且惊讶的目光看着那部电话,叽里呱啦地说了好几句。钱说“他们说,在德国,这样的电话机只有在反映二战以前的电影中才看得到,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真的这种电话机。”

  “快坐下烤火吧,别说那么多啦。”我说。大家看着大嫂打电话。真不容易,终于打通了!我马上接过话筒通话,对方的声音是熟悉的。“喂,我们的车又坏啦。现在在章丘,省局知道要派车吗?我们在路上等着那……”“好像已经派了,你们等着吧。”

  大约晚上11点左右,王跑来了,说省里的车子已经到了。一行人谢过大嫂,留下王,又匆匆上路。到济南,已经过了午夜12点,省局的同志马上联系机场。凌晨2点,搞到5张早上8点去北京的飞机票。

  大约早上1010分,我和老外所乘的飞机落在了首都机场。这时,离R的航班起飞还有50分钟!

  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。我与几位老外握手告别时说了这样一段话:“48小时,从你们的牛运到北京首都机场,到现在大约48小时。这48小时,你们完成了送牛的任务,把德国人民的友谊送给中国人民,又经历了一次奇遇,看到了更真实的中国,让你们吃苦了。希望能够看到你们关于这次经历的报道。”

  R会心地笑了笑,“你放心,我们不会写什么,谢谢你。”

  拥抱。

  (作者:国务院扶贫办原主任 范小建)